苦難童年——一位藝術(shù)大師的不盡鄉(xiāng)愁![]() 周韶華,1929年出生于山東榮成市石島,現(xiàn)居武漢。1941年參加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。1950年畢業(yè)于中原大學美術(shù)系,先后擔任湖北省美術(shù)院院長、湖北省文聯(lián)主席,曾任中共湖北省委委員,中共十三大、十五大代表。現(xiàn)任中國國家畫院院務(wù)委員。受聘中國科學技術(shù)大學、湖北美術(shù)學院、西南師范大學美術(shù)學院、山東藝術(shù)學院、中南民族大學、日本名古屋藝術(shù)大學客座教授,是西安美術(shù)學院、山東工藝美術(shù)學院名譽教授。 我享用不盡的苦難童年 ●●●
父親的失蹤與母親的病 1929年10月21日,我降生在山東半島最東端的榮成青木寨村。這里地瀕黃海海岸北頭,與渤海灣連結(jié),正東與韓國的漢城遙遙相對。榮成海岸曲折,灣岬相連,海岸線總長七百華里,可謂“有徑皆緣海,無村不背山”,環(huán)境十分雄美。
人們常說:一方水土生就一方人。我就是在這碧水藍天,潮起潮落,太陽升沉中度過了童年時代。雖然生活中有許許多多的不幸與曲折,但大海至少給我解脫了一半。由于母親病重,她無力對我嚴命制約,鉆了這個空隙,就在海灘上跌打滾爬,在大風大浪里穿梭。這種危險的行為倘被母親看到了,會嚇瘋的。由于沒有受到喋喋不休的管教和約束,我在這方面的自由解放,遠比村里其他得寵的孩子要多得多。巨浪的翻滾,海潮的涌動,大海的寥廓和深沉,在我潛意識中已經(jīng)打下了不能磨滅的烙印。也許是大海培養(yǎng)了我的天性,成為我的藝術(shù)基因,這是我很幸運的一面。 ![]() 盡管大海是一塊圣地,但命運之神卻不容許我向圣殿之門接近。不知哪一代得罪了上帝,對我施加百般折磨,千遍考驗。懵懂未醒,父親便漂洋過海外出謀生了,可以說未見過父親的影子,就連一張相片也未留下。也未見過爺爺和奶奶,他們都早已離開人世了。不用說不曾有過嬌生慣養(yǎng),就連母親的寵愛也是極有限的。
從我記事起,母親精神上就極為痛苦,沒有丈夫是頭等的打擊,病重不能理家,是雙重打擊。她病倒在炕上,一連好多年,也不知患的是什么病,肚皮腫得青青的,滿腹的浮水,有一觸即破的樣子,鄰居的婆婆、嬸嬸們看了也害怕?墒钦埐黄疳t(yī)生,沒吃過一副藥,眼睜睜地看著她死去了。就在當天半夜,堂伯父領(lǐng)著我到村外土地廟向土地爺報到。伯父叫我邊走邊喊:“媽媽跟我來!”還不讓我回頭看,怕撞著鬼魂。特別是在走進樹林時,枝葉搖曳作響嚇得我毛骨悚然,渾身打冷顫。第二天姥爺、舅舅都來了,說得趕快埋,陰歷七月天氣太熱,怕出事,便草草埋葬了。為了給媽媽辦喪事,把僅有的2畝地也典當出去買了一口棺材。 ![]() 聽老人們說,祖父靠打漁為生,是位很棒的漁民舵手,風里來,雨里去,無論遇上什么驚濤駭浪,急流險礁,從未出過差錯。后來因為還不起債而去下關(guān)東,一去不復(fù)返,據(jù)說死于丹東。祖母去世后,姑姑淪為童養(yǎng)媳。為了掙脫桎梏,姑姑很早參加了抗日戰(zhàn)爭。
父親是怎樣漂洋過海的呢?聽說本村有個綽號叫狗二子的人,他從高麗仁川回來,鼓噪村里的年輕人跟他去高麗發(fā)大財,吹得天花亂墜,我父親就是第一個上當?shù),跟他一起到了高麗國。下船到仁川,才知是當長工。為他種菜園,干了兩年,分文不給,父親氣憤之下,說要打官司辯理,從此下落不明,傳回來許多不可信的消息,有說是去當兵報仇的,死在戰(zhàn)場上,究竟高麗有什么戰(zhàn)場也不得知,總之這場異國冤案恐怕永遠難以真相大白。 ![]() 在母親病重期間,我雖年紀很小,沒有其他人可以幫忙。但凡喂雞、喂豬、推磨、拾草、砍柴、趕海,只要拿得起的活都得包下來。只在大農(nóng)忙時舅舅才趕來幫種幫收。從這時起,我漸漸意識到,今后管這個家非我莫屬了,舍我有誰!有時也貪玩,但必須多干活,還想學點文化,認幾個字。于是經(jīng)常在村辦小學的窗外偷聽教師的講課和學生朗讀。雖然進不了校門,什么《三字經(jīng)》、《百家姓》、《千家詩》,也能背得。有時把學生剩的紙頭揀來畫畫,兒時就有這個愛好。為了使病臥不起的媽媽高興,常常把學來的秧歌小調(diào)唱給她聽,還畫了不少戲劇臉譜、蘿卜、白菜或魚蝦海貝之類的東西給她看。母親有時露出一絲笑容,點頭稱贊。母親點的這個頭就好像給我的命運設(shè)下了一條伏線。這是母親給我印象最深的慈愛和鼓勵,由于母親的首肯,由愛好變成自信,再由自信變成堅定的信念,相信自己在這方面是會有出息的。 ![]() 上蒼為我準備了七七四十九缸苦水 嚴酷的現(xiàn)實從不允許我沿直線發(fā)展,總在天性剛一露頭時,很快就被扼殺了。有時我想,上蒼派我到這個世界上來,就是要我把七七四十九缸苦水都喝完的。父親走了,母親不滿20歲;母親走了,我還不滿10歲。尤其是母親的去世,如天塌地陷,乾坤崩裂,對我來說是急轉(zhuǎn)直下,也是急轉(zhuǎn)直上。所謂急轉(zhuǎn)直下,從此家破人亡,獨留一身;所謂急轉(zhuǎn)直上,是上帝患了急性病,急于破格提拔兒童,坐“直升飛機”,要我馬上成熟,變成一個大人,一切要靠自己去索取。而母親留給我的遺產(chǎn)是什么呢?就是放手讓我直干,白手起家,自奔前程,靠兒自己的兩條腿走一條血路,F(xiàn)在想來,我要感激母親給予我的這筆遺產(chǎn)。雖然未立遺囑,但卻教我學著怎樣自立,建立自信,培養(yǎng)自尊,如何去面對人生的挑戰(zhàn)。我也要感謝上帝的提拔,是他賜給我一塊磨刀石,要我反復(fù)接受磨礪,此外別無其它選擇。 ![]() 俗話說“天無絕人之路”。在我成為徹頭徹尾的孤兒之后,二舅憐憫我,把我接到姥姥家住。有一次聽到二舅對兩老說:“我八個姐妹,都不在人世了,唯獨留下這個后裔。這孩子天賦好。聽別人唱歌他就能記住,咱家再窮也得供他上兩年學,長大也好有個掙飯吃的本事。”這話正中姥姥的心懷,姥爺也說:“好”。天下父母心,有誰不疼女兒外孫的!在困境中舅舅給我送來了光明,真是天大的恩惠。舅舅語重心長地對我說:“你要懂事,別人在兩年中讀的書,你得一年讀完,他們在四年讀的書,你得兩年念完,時間長了咱可供不起。”我高興得只差沒給舅舅叩頭,哪有不同意的! ![]() 這個小學是村民自己籌辦的,請的教師是本村的一位只會教四書的張萬亨老先生。他就是我的啟蒙老師。他的教學方式很簡單,就是認字與死背書本,法器是一把硬紅木做的戒尺。村里的老頭也常到學校給他出主意,講什么“教不嚴,師之惰”,“玉不琢,不成器”,“不嚴加管教是出不了高徒的!”云云。所以只要有一個學生觸犯了張老先生的王法,每個學生都得挨戒尺的教訓,對每人都打板子,決不漏掉一個。我也因此挨了許多次打,有時很想把那戒尺偷出扔到糞缸里。我入學的第一天便越過了一年級,從孔子的“子日:學而時習之”開課,3個月把孔夫子的《論語》背得滾瓜爛熟。不理解的也不敢問,因為那戒尺是不吃素的,對那老頭打人,只能恨在心里,反抗是沒有好下場的。雖然如此,我還是要感謝這位老先生,是他給我上了第一課,跨進文化的門檻便是從這里開始的。 ![]() 上蒼沒長眼,命運捉弄人。1939年夏秋之交,先澇后旱,蝗蟲遮天,農(nóng)民遭殃,次年春荒,老百姓走投無路,鄉(xiāng)村小學也辦不下去了。二舅家里有16張口吃飯,閑言碎語也多,尤其在這大災(zāi)之年,每當端起碗吃飯的時候,有些話實在使人難以咽下去。如說“這孩子真能吃!”“窮孩子……”等等,都直刺我的自尊心,姥姥聽了也禁不住流淚,這使我更難過,初次嘗到了依附別人的滋味。心想這畢竟不是我的永久棲身之所,自己是條男子漢,也長著兩只手,在感情沖動之下便冒險出走,開始了流浪生涯。先到石島,再到威海,這些地方都無我的立錐之地,不得已而到大連闖關(guān)東了。幾經(jīng)周折,好不容易才在大連西崗一家糕點廠當上了童工,條件是只給飯吃,沒有工錢,也不管穿衣和其它什么的,廠里沒人干的臟活都由我包下來,當跑腿兒,干小工,還要給老板端洗尿壺。最可恨的是那個老板娘,指手劃腳不一而足,還動手動腳,幾次想反攻而壓抑住自己心頭的怒火。在家里雖然悲慘窮困,還并不覺得真苦?墒沁@個婆娘則是騎在我頭上的監(jiān)獄長。這里也是舊社會的一個小小的縮影,她叫我吃夠了奴隸的苦頭,在我的心目中她完全是一個青面獠牙的魔鬼。干了一年,拂袖而歸,告別了舊世界,去尋找自己并未想清楚的新世界。 ![]() 12歲的我謊稱15歲,真的報名參加了八路軍 回到家鄉(xiāng),真的迎來了新世界,巧得很,不早不晚,正好遇上八路軍的游擊隊,開到我們家鄉(xiāng)。一些傳奇式的英雄故事也在農(nóng)村里傳開,抗日烽火四起,民眾的熱情從沉睡的土地里迸發(fā)出來,在中國的東端一隅,到處都可聽到抗戰(zhàn)的歌聲。
村民們或許以為我是闖關(guān)東,見過世面的人,也沒有別人扯后腿,很快把我推出來當兒童團團長,可把我樂死了,扛上紅纓槍,站崗放哨盤查行人,送雞毛信,同成年人一樣參加反掃蕩的抗日斗爭。還在墻上寫大標語,畫漫畫,進行抗日宣傳。這樣干,還覺得不夠味,夢想著當上一名正規(guī)的八路軍,扛上鋼槍多好呢! ![]() 1941年1月,我剛滿12歲,因個頭高而謊報15歲,真的報名參加了八路軍。指導員上下打量一下我的身軀體格,拍拍我的肩膀說“好”。從此我就成了八路軍山東縱隊第五支隊2團13連的一名戰(zhàn)士。當了幾個月的通訊員,首長賞識我會畫畫唱歌,便派我到連隊去當文化教員。連隊里近百名戰(zhàn)士,個個都比我年紀大,只有我一人才13歲。面對“群山”,教大家唱歌、識字、講時事、做宣傳鼓動,組織文藝生活,當指導員的助手。因為要教唱很多歌兒,現(xiàn)炒現(xiàn)賣不夠用,不識簡譜是一大障礙。就在這時,連猜帶悟再加上去其他連隊請教,很快掌握了簡譜,在全團開大會啦啦隊賽歌時,便立于不敗之地。這段時間,是抗日戰(zhàn)爭最艱苦的歲月,日寇實行窮兇極惡的三光政策,火網(wǎng)大掃蕩,祖輩給我留下的幾間房屋也被日本鬼子燒為灰燼。我們經(jīng)常在敵占區(qū)出沒。不少同志犧牲了。也可能是早先吃慣了苦的原因,我倒覺得比在家里好上幾倍,同志間親如兄弟,工作忙得干不完,睡著覺了也不知醒,1943年發(fā)展我為中華民族青年抗日先鋒隊隊員。當時只有一個念頭,希望多打勝仗,抗戰(zhàn)早早勝利。 ![]()
我深知自己的文化底子太淺薄,于是不放棄一切機會,擠出可擠的時間,進行文化補課。也知道自己的藝術(shù)無根,未受過正規(guī)訓練,便從自己的實際出發(fā),第一是選擇自己能走得通的路;第二是補課,補課再補課,“咬定青山不放松”,以“虔誠敬業(yè)”為座右銘,抱一而擇善固執(zhí)。 在文化補課方面,我的第一要義是“不恥下問”。對不識的字決不囫圇過去,堅持翻字典,認一個記一個,像燕子壘窩,積點成家。讀書多讀名著,文史哲都應(yīng)涉獵,使知識的結(jié)構(gòu)不僅具有專業(yè)性,而且還有系統(tǒng)性。這種文化準備對我后來的事業(yè)幫助很大,既擴大了思維空間,又豐富了視野,為我后來堅持的創(chuàng)作實踐與理論研究雙向投入,準備了前提條件。
往事離我已很遠很遠了,但又形影不離,近在眼前,我覺得現(xiàn)在的藝術(shù)心態(tài)和創(chuàng)作方式,大都是童心的復(fù)現(xiàn);現(xiàn)在結(jié)的果子,也是以前播下的種子,我常以此為貴,不斷呼喚童心,以保持藝術(shù)的青春活力。
睹畫思情,每當看到我現(xiàn)在的許多作品,便發(fā)現(xiàn)孩提時代的影子無處不在。憂患意識無處不在。假如我母親還健在,她會發(fā)覺這一切都證實了她最初的微笑,是對兒子的命運的預(yù)測。似乎可以這么說:“苦味給予我的好處遠比甜味好得多。”
揚名天下,桑梓情深。周韶華有著不盡的故鄉(xiāng)情懷,他先后兩次將自己的作品捐贈家鄉(xiāng),2002年捐贈榮成博物館39幅精品力作,對家鄉(xiāng)的文化建設(shè)起到了積極的促進作用。
▲捐贈品:大峽谷這一邊
▲捐贈作品:夕陽無限好
▲捐贈作品:托起心中的太陽
▲捐贈作品:冰山神魂
▲捐贈作品:秋水碧天 ![](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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轉(zhuǎn)自:書畫春天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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